作者 : 胡斌
直到现在,中国的所谓学院派雕塑不少还是在西方写实造型和现代抽象变形的两种路径上捣鼓。当他们要与中国本土结合的时候,便添加些传统写意用笔和民间民俗装饰。但是,倘若设身处地的想一想,批评容易,真要从中出走而体现创造性则并非易事。要知道,西方的写实和变形的造型观念已经深入到中国学院的教学体系中,教师接受和传播的都是这样一套体系,思考和表达的方式都已经被格式化,并已经和官方体制以及公共市场的评价系统板结在了一起。这或许也是今天当代艺术的材质和观念探索已经如此多元,而学院里仍然有不少雕塑教师仍然在几乎没有什么个性的写实和简单的抽象构成上“孜孜不倦”的原因。
也许是带着对学院雕塑的几分不解,我走进了广州大学美术学院教师程一峰的工作室。初一看,程一峰应该算是学院里一位比较“本分”的艺术家,执着于雕塑造型语言的锤炼,对外界喧嚣的实验探索并不那么在意。他的雕塑作品也多为近似动作训练的人体题材,比例结构不失常规的学院表达。然细察之,则有一些新的发现。他塑造的人物不少都有中国古式的高高发髻,脸部特征也有些中古遗风,有的人物的性征还不是太明显,传递出一种暧昧不清的传统气质。在保持基本的造型结构和比例的前提下,我们看到这些人体呈现各种怪异的扭结和伸展动作,却又不显得夸张,皆是一副柔顺内敛的面目。不管是那反剪双手、好像被缚住的男子,还是扭转身躯、衣裙低垂的坐式人像,均显得如此的沉静凝滞,似乎将任何的力量都潜藏到心底深渊。躯体的动态本是一种自然表达的语言,但是因为内心的强力控制,而经常呈现反常的状态。在温顺柔和的表皮底下究竟潜伏着一颗怎样的心?内心与躯体、生命与社会机制之间常常矛盾的关系如何仍然通过被改造的身体表现出来?这是程一峰在具体的创作中所直接面对,并且也极为关注的问题。
正是通过细读程一峰的作品以及与之交流,我对他的创作有了进一步的了解。他曾赴俄罗斯长期求学,在接受严格的写实基本功课程训练的同时,遍览各大博物馆。我发现,从古文明直至现当代,他尤其心仪那类有着静穆和内敛力量的雕塑。在其近些年的创作中,他试图从学院的写实雕塑中寻找到一种与中国传统精神意蕴血脉相连的内在因子。在我看来,这种探索才刚刚开始,他实践着,思考着,也犹疑着,他不想让自己的步伐过于轻快。很显然,他的创作不具有一眼即明的东方化特征,而是潜含着一种自然生长出来的东方意蕴。我觉得,那是一种阴柔之力。而婉约、流转的阴柔之气与西方的写实造型化合,构成某种特殊的审美特征,让人浮想翩翩。我们的传统文化里是有种对阴柔的推崇的,强调以柔克刚,怀柔远人,而不是一味的刚猛雄强,这似乎是一种东方智慧;但是阴柔也让我们想到另一种精致的、阴险的、软刀子杀人的习俗。古往今来,我们的族群对酷刑和仪式的精雕细琢的劲儿,几乎可以独步天下。在审美层面,中国古代自然是阳刚与阴柔并举,然而对清新、雅逸的阴柔的讲究似乎尤甚,这特别体现在文人士大夫圈层,甚至对于男性人体的审美也存在着浓郁的阴柔之风。可以说,阴柔成为左右我们过去时代的一种重要力量,并且已经编织到我们的社会文化肌理当中,影响着现今的人们。
我想,程一峰并非是有意识地要展开对这样一个大的命题的研究。他只不过以其生命体验,以其对雕塑语言的探索,触摸到了沟通传统与现代、西方造型与东方审美之间的某一门径。他的探索同时也反映了身处学院之中的一个“传统型”雕塑家从最基本的训练中探求艺术语言和文化新义的努力。我们希望他在此道路上继续前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