物象皆心相|雕塑学会×苏锦驹
苏锦驹
毕业于广州美术学院雕塑系硕士学位
广州雕塑院客席雕塑家
广东省美术家协会会员
作品多次入选全国、省和市级展览并获奖
作品被中国美术馆、和美术馆、广州美术学院美术馆、
顺德德胜美术馆等多家重要美术馆收藏
我们一直围绕作品和作品背后的创作状态来交流,这样的访谈让我体验到“纯粹的艺术性”。我建议你们看完,这是非常成功的访谈,一个艺术家在做某一件作品时的状态和情绪,应该是观众非常感兴趣的点,却是艺术家们都不太愿意解释的事。
苏锦驹提到王国维,虽然“境界”一词并非王国维所创,但他建立了全新的艺术理念和评判标准,并把“言有尽而意无穷”作为境界说之本。十年间,苏锦驹一直在中国传统哲学和古典诗词中寻找题材,把感觉化为意象,通过雕塑的方式呈现。
我把苏锦驹的风格总结成一句话:得意而不忘形。他的作品多从题材中获取意象而转化为创作的原材料,比如从苏轼《水调歌头》中抽取“高处不胜寒”一句,故意绕开词汇背后固有的意识形态,直接在文字组合中获取视角信息,转化为个人感知,赋之雕塑成形。他的作品同时凝聚着人文思考和艺术气质,同时重视雕塑整体造型和气韵的一气呵成,这种理性的整合和把控能力,得益于他原有的深厚扎实的造型功底、和清晰利落的创作语言。正如著名雕塑家吴雅琳教授对他作品如此评价:出夏商青铜器冷峻凌厉之形、入宋人山水疏离空旷之境。
意象作为一套完整的东方美学体系,在当代重新被重视,这种现象不仅是文化现象,更是一次立于当下的思想意识建构与群体站位。但这样的评价对苏锦驹来说并不公平,他在十年甚至更早之前便以东方意象作为美学思想和研究方向。其《自渡》系列便是2014年研究生阶段完成的作品,入选了当年的曾竹韶雕塑艺术奖学金,同时也让他获得了大艺博优秀青年艺术家奖。
从苏锦驹这十年里完成的作品,可以明显地看到他经历过内心的冲突和冲撞,有过尖锐,也有过虚无。雕塑是思想的载体,昭示着内心里潜在的现象,它的力量无外乎两种:一是内力,由内而外的抗争;二是外力,从外至内的探寻。无论何种形态,都是在呼唤良知、观照本性。然而,他表达的抗争与探寻,都不直接指向社会,而是指向处于历史和时空中人的内心世界。
回顾艺术史,每个时期的艺术都在反映时代精神。但是要真正看清当下这个时代,也许不是在当下,而是之后的100年间。我们能做的,或许只是仅仅记录当下自我的生活模式、精神状态和艺术追求,而让后人去评判我们目前所处的“当下”。这就是艺术的能力,将不可见的精神物质化,得以长久保存。念及至此,苏锦驹选择的题材,从十年前做3000年历史,到近期准备做近100年历史,确实是站在时空的视角层面,对自己创作生命的填充和完整。
此文为采访整理,发布前经过采访嘉宾审校。
雕塑学会:作品题材大多是马,是喻己吗?
苏锦驹: 是2011读研究生时开始选的题材,当时有个工程需要做马的雕像。工程完了之后,我有些反思,我本科是接受西方写实教育的,做了很多人物人体的题材,我觉得这种用人的形象表达人性过于直接。从东方传统文化来说,我更向往能借物喻情。工程完成之后,我还有强烈的继续做马的冲动,不断产生灵感和构思,于是 10年来一直取这个题材。所以不是刻意而为,是个缘份。
100x12x25cm
铸铜 、2015年
雕塑学会:那个时候您以马为形象题材做了《自度》作品系列,与您名字又非常相配,很容易让人猜想。
苏锦驹:这是我的导师吴雅琳教授起的,我觉得很合适,研究生阶段就是中国传统文化在当代雕塑的运用。
《高处不胜寒》
25.5x12x120cm
铜、2017年、(复件)
雕塑学会:有媒体这么评价您的作品“跳脱了物象的驾驭”,您怎么理解这句话?
苏锦驹:物象对我们是有驾驭的,因为我们是从写生开始进入创作的。写生的过程需要观察具象事物。往往技巧越好,视觉的呈现就越真实。但是,从艺术家角度来说,视觉的真实未必是真实,感受才是。艺术本身是主观的,我们注重感受的真实性,而不是视角的真实性。就像我做的马,从比例、体量上来看跟真实的马不一样,我就是要改变它现实中的造型,但是会有情感、精神、观念作为引子。这就是对物象的驾驭。
34x14x84.5cm
铜、2016年
雕塑学会:这种说法颇有《金刚经》“凡所有相,皆是虚妄。若见诸相非相,既见如来”的意味,您研究佛学吗?
苏锦驹:看过一点,不算研究。看到的肯定不是真实的,但感受的也未来是真。但是从艺术创作来说,侧重点应该是注重感觉、意境。马只是一个载体,一种象征。如果用人物来表现,就很直接。我还是喜欢这种“隔一层”的感受,更含蓄,延展性更强,给于观众解读的可能性更多样。
58x21x74cm
铜、2015年
雕塑学会:您的作品线条都很干净老练,好像没有一刀是多余的,您觉得这种雕刻功力在现代来说重要吗?
苏锦驹:非常重要,造型虽然是感性的表达,但它呈现的过程却是理性的。雕刻它的时候我需要分析,为什么要拉长、要减短、要圆一点、要方一下。整个过程是选择的过程,有与无、取与舍。这就回到刚才讨论的“跳脱了物象的驾驭”的过程。
当然,这个过程是既享受又困难的,因为雕塑不是一天就完成的,在这个时间段内,人的情绪和思想也在发生变化 ,会丧失判断力。但以我的经验来看,做得最困难的时候才是对的时候,这时会把它放一边,过一段时间回看,感觉又对了。所以人是需要不断调整自己的心绪,让作品尽量贴近创作前期最初的想像。
55x12x80cm
铜、2012年
雕塑学会:您如何判断这就是作品需要呈现的最终的模样?
苏锦驹:感觉对了,没办法再做第二件的时候。这个时候也许还不是完美的,就像你说的是对“创作灵感的妥协”,就接受了那种幼稚、不完善。也许大家都觉得很好了,但做为创作者来说,肯定没有完全满意的作品。
35x10x30cm
铸铜、2015年
雕塑学会:因为您对它始终有想像,而我们没有。您的作品都是中国传统文学作为题材,是喜欢古典文化吗?
苏锦驹:蛮喜欢的,我现在看的书基本都是古典文学类的,但都是“悟读”。这类文化的交流都是悟读的,就像你刚才提到的《道德经》和古诗词,其实我看了也不知道在讲什么,但我会看文字的组合,它能产生一种感受,然后我把这个感受做出来。但是这些字的意思是什么,作者在怎样的背景之下写这首诗,我不看重,更不会去纠缠它背后的意义,因为它背后的意义也是我们自己的想像,也未必是真实。
我觉得人文创作就是要模糊的,每个人都可以按自己的立场和背景去有不同的解读,那更有意思。其实中国道统文化散发出来的气息都很美,观众也都很敏锐,只要把作品气氛做到位,大家都能理解到我要表达的情调,都能感受到自己想表达的艺术语言。
79x13x71cm
铜、2015年
雕塑学会:您猜一下我最喜欢您的哪个作品?猜不到是吧。我最喜欢《蹶张》。我看到这个作品的时候,首先是惊喜,懂这个词的人不多。然后,我脑子里冒出一句话:无力的抗争。人站在弓上,把自己当作箭。但这种尝试肯定是徒劳的嘛,您当时做的时候是什么状态?
苏锦驹:你说得很对,就是这种状态。《蹶张》这个作品比做马还早,是研究生的时代做的。你的解读确实很到位。那时刚本科毕业考上研究生,作品带有强烈的非理性的情绪,能感受到社会的迷茫、人生的虚无、自我的无力。所以作品体现出来的架构是平衡的、对称的,作用力是相互矛盾的、相互牵扯的,呈现的是不合理的、不现实的状态。
现在不会有这种状态,这个阶段过去了,这样的作品也做不出来了。你喜欢我那个时候的作品,我觉得蛮好,但是这样的作品是卖不好的。
130x9.5x22cm
铜、2016年
125.5x10x30.5cm
铸铜、2017年
雕塑学会:历史的长河,这种比喻真棒。我看成是刀锋,首先是青龙偃月刀给我的暗示。另外,我从人物被塑造的姿态上面,我感觉到他过着一种提心吊胆、刀光剑影的人生。
苏锦驹:是这样,一人一马千里走单骑,很孤独但有抗争。其实这种精神表达和刚才说的《蹶张》一样,有矛盾有挣扎,而这种挣扎就是一种积极的态度。
《守望者》
56x7x21cm
铜、2015年
雕塑学会:其实语言和文字都是很无力的,这两者不能表达出来的意境,艺术可以。有时候某件作品放在这里,没有办法用语言说出有多好,但是可以感受得到它的力量。
苏锦驹:对雕塑来说,技术不是最重要的、文字的华美也不是最重要的,重要的是它背后的内容、观点、精神,这些综合起来就是给到观众的感受。
《文化苦旅》
75x18x80cm
铜、2015年
雕塑学会:像《问秋》、《鹿鸣》、《易水寒》这类作品,是诗意、浪漫且缠绵的,跟《蹶张》、《风的誓言》这种感觉落差很大。这种转变是跟您的经历有关系吗?
苏锦驹:这是人的矛盾性,跟经历没有关系。每个作品都只是表达了创作者的某个时刻、某个阶段、某种状态,创作意图是多样性的,没办法表达全部。但是我确信,肯定内核是不变的,但我现在不知道这个不变的内核是什么。因为从2009年甚至更早的作品开始至今,是有连贯性的,是有一种链接的,但是我至今没有总结出来,只是隐约感受到它存在。从观众角度来看,也确实可以很容易地看到,这是同一个人的作品。
至于给观众感受到的落差,可能是年龄的原因,当时的我会觉得像《蹶张》、《风的誓言》这类作品更有力量、更有语言感,相对来说是更像作品的作品。但人不能老是把自己放在这么虚无而沉重的状态里面,有时候要跳脱、要回归生活中的常态。就像苏轼写的诗词,有委婉缠绵,也有波澜壮阔。
《观沧海》
57x9x84cm
铜、2017年
雕塑学会:有媒体这样形容您的创作,他说“苏锦驹感兴趣的是生命意识与时空的恒久的矛盾,表现的是人类的共同命运和情感”,这句话蛮大的,它算是您的艺术抱负吗?
苏锦驹:作品要表达的最终还是这种失控的矛盾性。我比较喜欢唐代诗人韦应物的一句诗“万物自生听,太空恒寂寥。还从静中起,却向静中消。”用来解释我的创作意图比较贴切。
《观火》
53x13x34cm
铸铜、2017年
雕塑学会:下一个题材您准备做什么?
苏锦驹:想完成自己的创作题作,之前一直在做虚无的意境和感受,现在想做实在的原型。比如刚才我一直在解释我前阶段是在排斥这种视觉看到的,那么接下来我会尊重视觉,还原视觉,可能会用写实的手法做一些民国时代的历史人物,比如做鲁迅。因为民国时代是离自己最近的一段历史,而这段历史又由摄影技术记录下来了,这种真实性会比想像中的远古历史更靠近真实。但是我说的真实不仅仅是形象的真实,而是站在一个观察者的角度、不带情感色彩地还原我所读到的这个人。其实做久了一种题材,就想跳离它,过了一段时间可能又想回来了,就这样在题材上来来往往。
苏锦驹 《长弓》
95x18x83cm
铜
雕塑学会:可以抽离自己的主观性去还原真实?
苏锦驹:可能不完全能做到,但尽量客观,力求表达的是对照片的感受。当然这里还有通过对史料的阅读和观察,那么最大的局限就在于不同时期资料的完整性了。
35X10.5X49cm
铜、2018
雕塑学会:可以这样说吗,现在的您可以按自己的心性,比较自如地创作了。
苏锦驹:从16岁到26岁,我思想的连贯性是比较强的,路径是跟随着一个核心呈递增的态势,那个时候没有怀疑和否定。研究生毕业之后,偶尔会反思,偶尔会否定,路径不再是一条上升的直线,有时会返回一点,是螺旋式地往前走。
《离.忧》
17x17x65cm
铜、2012年
雕塑学会:其实无论是直线还是螺旋线,是上升还是往回走,都是自证的过程,对吧?
苏锦驹:人是有多样性的,不可能也没必要处在同一种风格和态势。有无相生,对立关系的两端其实是同一类事物的不同表达,中国哲学就种观点。但是你刚才说的那点很重要,自性心性,这就是创作的内核,心性的交流就是真实的交流。其实在挖掘自己人性的时候,就是在挖掘人类的共性。
苏锦驹 《子.鱼1》
50x18x50cm
铜